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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 人物 侯孝贤的知己叫朱天文

导语:侯孝贤上台领取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本文由蓝小姐和黄小姐授权本站转载文/黄小姐长得越来越像北野武侯孝贤慢慢走上台,领到那坐奖杯,慢慢说了一段话:“第七次来戛纳,不容易,找钱困难,非常感谢,感谢剧组,舒淇,张震,朱天文。”那,朱天文是谁? 娱乐时代,朱天文最重要的存在

但朱天文无疑要比张爱玲更女人。她的声音糯软稚嫩,皮肤细白,眉目清秀,比照片上要清减许多,非常奇怪的是,时光在她的身上没有残忍地踏过,而是轻忽地略过,它让女作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洁净,细密,辗转,很多很多的留白与阴影。

她自顾自地说着她寻常生活里的各种秘语,“文字炼金术”“老灵魂”“费里尼”……很多人听不懂,听得懂的都是文青,但这不代表她就是疏离的,遥远的,相反,她是亲切的,邻家的,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看完报纸和妹妹开始骂这个儿骂那个,一起吃早餐,讨论侄女的动向,她和她的猫,与母亲、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在世俗生活这一块,她不是绝然冷清的,和许多与世隔绝的女作家不一样,她的身边是热闹的温暖的是有人呼应的受人呵护的。

惊疑不定时,她会把手指自然地放到嘴边,很容易笑,一笑就格格格弯下腰,她年轻时迷恋华衣,现在也穿得讲究,白色收腰长西装,短蓝百页裙,配黑白条纹的中跟鞋,白色耳环,配色经典,但基本已经和时髦没了关系。头发很密,很黑,斜斜一把,似听话的小猫地蹲在肩头,想象不出,佻达飞扬甚至狂妄看得到世纪末的华丽的朱天文是这个样子的,她那么退让、天真甚至还有点不谙世事——问题,她还是那样的谦逊。当你走过的路越多,你就对这个世界越谦逊。

台湾的八卦杂志拍到候孝贤和她去酒店的照片,大大的标题是"开房",如果是娱乐人士一定急急出来辩解,两个人却都没回应,因为境界不一样,对创作者而言,创作是最重要的,不管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很多人,最重要的是创作出东西,所以她不介意提侯孝贤。

“电影一定是导演的,而编剧只是一个执笔,虽然两者之者有很大的联系,通常一个剧本我们的讨论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我和侯孝贤会聊很多,每天都要通电话。我有时会拿一本书给他看,编剧就是一个讨论过程嘛,就像大家在烧一场火,你把什么东西都要扔进去,是块木头也扔进去,是块塑料也扔进去,扔进去就知道是塑料,会熏你一鼻子。然后讨论,我们会把这个讨论的过程写到四五个笔记本上,像耕田,耕过来耕过去,最后他会把这五六本笔记本扔给我,我会将他们漂移整理,我要写的是现场和对白还有这个电影的调子,还有分场,一个电影通常不也就是四五十场戏么,剧本的写作像是施工蓝图,工作人员就根据这个执行。”

至于怎么评价她同候导这种特殊的关系?她也不讳言。

“我和侯孝贤是一个打球的关系,大部分的时候是导演发球,我接球,有时候我也会发球然后他接,这也必须是两个骑旗鼓相当的强悍主体之间才可以发生的,如果一个太弱,这个球也打不下去。我自以为在剧本这一块我是个秘书,有时候我觉得我完全不用说话,做个回音好啦,但回音也得要找一个空谷,没有容谷,回音是没有的。”

作为俗人有时你很难理解候朱之间的这种关系。亦师亦友亦情人亦知己,但是看完朱天文这种毫不掩饰的坦亮剖白你终于有了一点点明白,人世间是真的有这样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叫知己,他不存在谁滋养谁的问题,而是两个独立的人格有着超人才华的人的一路同行,超越了小情小爱,也不太介意世俗眼光,是风雨里的舍命相助,也是平凡生活里的互放光芒。 现世安稳,孝贤的知己叫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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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毕的故事》,朱天文和侯孝贤开始了合作。回想起初识的印象,朱天文说:“我觉得他根本就是个小鬼呀,很草莽气,就是从城隍庙里混出来的。当时他们说要买《小毕的故事》的电影版权,而且他们毫不杀价,原来预想的杀价什么的都没有,根本没价。互相一看,就觉得是同类人吧。”她笑着说。 让我们来一起看缘分的开始,《小毕的故事》。

小毕的故事

文/朱天文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隔壁邻居,当初搬来村子里,毕家已在此地住了十几年。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毕是搬来当天,我在院子搬花盆,靠着竹篱笆将花一盆盆摆好,忽然篱笆那边蔷蔽花丛里有人喊我:“喂!”抬头一看,呸,是个黑头小男生,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姓朱——”当面就把一只绿精精的大毛虫分尸了。焉知我是不怕毛虫的,抓了一把泥土丢他,他见没有吓到我,气得骂;“猪——Biang一啊。”哈哈地笑着跑开了。

我被分到五年甲班,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给大家认识,教同学们要相亲相爱,我却看到小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上绷着一条橡皮筋朝我瞄准着,老师斥道“毕——楚一一嘉!’抛咧齿一笑,橡皮筋一转套回腕上,才看见他另只手圈了整整有半臂的橡皮筋,据说都是K橡皮筋赢来的。小毕是躲避球校队,打前锋,常常看他夹泥夹汗一股烟硝气冲进教室,叭啦啦喝掉一罐水壶,一抹嘴,出去了,留下满室的酸汗味。

毕家五口人,后来我才知道,毕妈妈年轻时候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了,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早已有家室的人,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回来了,生下小毕,寄在朋友家,自己到舞厅伴舞,每月送钱给朋友津贴。小毕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毕妈妈去一次哭一次,待有一些能力时,便跟一位姊妹淘合租了间阁楼,小锅小灶倒也齐全,把小毕接回同住,晚上锁了门出来上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夫脚农夫手。过了中年想要付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二十岁的毕妈妈认识。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皙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惟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过走出安静地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地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蜃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地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短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咯咯地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疼闹,沉静的面容只是看着、看着,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日落之前忽然辉烧的晚霞。

毕妈妈的国语甚至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毕妈妈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家常毕伯伯毕妈妈几乎少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得听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说:“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吓。”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生生皮鞋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都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要宝逗我们姐妹笑坏了,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地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墩墩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地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凉亭里分月饼袖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一旁利落地剥袖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袖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每天中午来给小华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奇怪,小毕那样不驯,惟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地像拖了一蓬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谁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吗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认识。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突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华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地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华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准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 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很手打他,小举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俯啪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累累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华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圄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圄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樱偶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举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人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不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芳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 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坚强,把丧事办得整齐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宽至偷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活,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情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已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容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嘎,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涯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级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用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附近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该凋零,醉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至碎。果真那是毕妈妈惟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地:“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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